十九岁那年,一辆四轮太平牛车载着母亲,从六里地外的许王庄嫁到了崔小桥,七十七个春秋,牵手父亲含辛茹苦,养育了我们子子孙孙一大家人。九十六岁驾返瑶池,福寿双馨!
春天到了,又是一个大地轮回。
1983年桃花盛开的季节,我为母亲在颐和园后山的桃园里拍照留念
望着窗外桃枝上凸起的一簇簇紫红紫红的花蕾,想着再有几天母亲就要来北京,一缕甜甜的感觉涌上心头。10年前,也是在桃花盛开的季节,我陪父母游览颐和园,在佛香阁后山的桃园里,以怒放的桃花作衬,为母亲拍下了一张喜盈盈的照片。10年来,每当想念母亲的时候,我便捧起这帧照片,端详着母亲的容貌,那一段段甜美的往事便涌上心头。
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是从母亲开始的。大约在我一岁多的时候,一个大雨过后的朗朗的夏日午后,母亲抱着我到村东北的高粱地里找“哑巴”甜秫秸(一种畸形的不长穗的高粱,很甜)吃,先找着一棵,母亲让我站在地头吃,自己再进去找。我贪嘴,不小心被秫秸皮划破了手指,望着指头淌出的鲜血,我又疼又怕,哇哇大哭。母亲听见哭声,一面两手分开高粱往外跑,一面喊:“娃儿,乖乖,别害怕,婶(我管母亲叫婶)来了!”急火火的母亲扑到我跟前,一手抱起我,一手捏住淌血的手指,飞一样地往家跑。母亲的汗水不停地滴落在我的脸上、嘴里,咸咸的,以后的情景我就记不得了。前年,父亲母亲来京,谈起这桩故事的时候,父亲说:“有这事儿,那天我正在家,你婶抱着你从外面跑回来,你哭得嗷嗷叫。我问,娃儿,咋啦?你还不会说话,哼哼地伸着小手给我看。我一看,大拇指剌了个口子,鲜血直流,赶忙从鞋筐里找了个白布条给你缠上了。”
从小身体不壮实的我,十三岁考上初中的时候个头只有十来岁的孩子那样高。学校离家远,生活条件又不好,每星期回家一次,因此母亲总也不放心。几乎每周六放学回家,老远就能看见母亲在家后站着等我,往往不等我走到跟前,母亲就迎上来,接过空馍篮子和书包搂着我的脑袋一起回家。进屋后搬个凳子,让我坐在锅台边,从锅里端出热腾腾的窝头或面条,母亲便爱恋地站在一边看着我吃,同时问我学校的事儿。记得除了学习和生活外,母亲问得最多的是我们张老师。张老师叫张颖,是北京人,随她的丈夫一起到商丘工作,在我们中学里教英语。当时在我们那里,北京人、北京话很稀罕。40多岁的张老师,身材适中,短发齐耳,明亮的凤眼镶在白白的脸盘上,操着京腔京韵,举止文雅,和蔼可亲。由于我爱学习,英语课成绩好,因此很受张老师喜欢。母亲去学校时见过张老师,张老师夸我聪明,母亲当然高兴。因此也对我们张老师留下了极好的印象。“恁张老师好吗?”母亲问。“好!”我边吃边回答:“婶,这个星期我们考英语了,我考了95分,张老师又在班上表扬我了!”“咦——中!”母亲眉毛一扬,乐了。除非农活忙顾不上外,我每周六的午饭,都是母亲陪着吃的。第二天返校,母亲每每要找几个鸡蛋给我带上,让我到供销社换点钱到学校伙房买菜吃。母亲说:“那时每回要不让你带几个鸡蛋走,我这一星期都睡不好觉。”初二那年,我得了腮腺炎,土话叫炸腮,脖子肿得老粗,张老师让人捎信儿告诉了母亲。第二天早晨下了课,我一出教室,就听张老师喊:“柳忠勤,你过来!”我一看,是母亲和张老师站在一起。母亲迎来,我跑过去,扑在母亲怀里就哭。张老师抚摸着我的脑袋,轻声说:“柳忠勤呀,快别哭了,你哭,你妈也难受。我给你们班主任董老师说好了,你上不了课,快跟你妈回家吧,先看好病,再回来上学。”告别张老师回家的路上,母亲说:她是把饭烧熟了焐在锅里来的学校。到家掀开锅盖一看,可不,还冒着热气呢。现在谈起这事来,母亲就说:“那时年轻,听说你病了,火急火燎的,十五里路,溜地走打个来回也不过两个时辰。这会儿可真不中了,老啦!”母亲叹道。
母亲抱着我幼年的儿子和妹妹忠玲合影
母亲是姥姥的小闺女,十九岁那年嫁进柳家的时候,父亲刚十七岁。听姨说,那时母亲在她们姊妹三个中长得最俊。姨说:“那会儿你爷当家,还嫌你婶的脚大,有些不乐意。 但碍在姥爷的面子上,亲事到底还算成了。”在我的童年记忆里,母亲高挑的身材、曼长脸盘、高鼻梁、大眼睛,长长的两条大辫子背在身后,走起路来两臂甩开,麻利极了。就是到了今天,67岁的母亲,腰板还挺得倍儿直,没病没灾,精精神神儿的。相比之下,又矮又黑的父亲就逊色多了。虽然父亲的长相不如母亲,虽然母亲当年是村里有名的能干媳妇,但年轻时可没少受父亲的气。我清楚地记得,有一次父亲不知什么原因打母亲。正说着话儿,只见父亲揪住母亲的头发,一下把母亲拽到地上,一脚踩住辫子,一脚脱下鞋来打,打得母亲又哭又喊。一里路外的姨听见了母亲的哭声,骂着喊着跑到我家。当时天都黑了,姨见母亲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大骂父亲没良心,吵着非要母亲跟父亲离婚不可。母亲能不气吗?一咬牙,带着我们兄妹四个回了娘家。姥姥是个明大理的人,从不护犊子,听了母亲的哭诉,虽然心疼闺女,但嘴里还是数落母亲不懂事。春日的上午,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坐在姥姥家的南墙外晒太阳,母亲越想越委屈,对着我和弟弟边说边哭,并解开上衣让我们看。只见母亲的胸脯青一块紫一块的。母亲说,这是她心里屈得慌,夜里自己打的。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劝母亲,只是和母亲拥着哭成一团。后来还是母亲看着我们兄妹可怜,心肠软了下来,回家继续跟父亲过日子。许是内疚的缘故,也许是我们兄妹都已长大成人,当家立世,还都有了点出息,母亲的腰杆硬了。因此,在我当兵离家后父亲再也没有欺负过母亲,反过来对母亲又特别好。现在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家常,谈起这些往事时,母亲总是恨恨的,有时说着说着就流眼泪。逢这时,嘴巴厉害的妻子便饶上两句:“爸,再敢欺负我妈都不理您!”坐在一旁的父亲往往嘿嘿笑道:“不了,不会了!”母亲便接上:“看你敢!”于是,破涕为笑。
1983年春天,父、母亲和金玲格格我们三口留影天安门
1983年春,金玲格格和儿子陪同母亲游览动物园
1987年夏天,我陪同母亲和小侄子柳玺游览动物园
老母亲和她的三个重孙子:柳君子、柳圣子、柳才子
母亲又要来了。几天前妻子已开始忙活,拆洗被褥,预备吃穿,用妻的话说,现在条件好了,要让妈多过几天舒适的日子,也尽尽咱的孝心。可我认为,好吃好穿都不是对母亲最好的回报,真正使老人高兴的,应该是努力地工作,平安的生活。
(文章原载1996年5月4日《中国林业报》)
责任编辑:苏树芳